几近申时,东郊官道上一阵马蹄作响,有七八骑朝襄阳疾驰而来。现下乃是战时,鞑子虽并未过江,可四处城门依然戒备森严,百余名守卫见状,便抽出兵刃以待。
骏马如飞,只在转瞬间,几骑便奔到百步内,且丝毫没有减速之意。守卫皆乃百战精卒,知来者不是信使便是敌袭,见他们并无羽檄令旗,拉弓瞄弩便要攒射。
“莫要放箭!且赶紧让开,是夫人回来了!”
不想就在此时,城墙之上传来声大喝,却是监门将校所喊,他登高望远,已看清当先一人是谁。守卫们闻言先是一呆,而后面露喜色,连忙收了弓弩退在两旁,让开了道路。
“他奶奶的,却没戏看了!”骑队中的韩如虎原本兴致勃勃,可看此情景,不禁低声嘟囔了一句。待奔到城门时,他又抬头朝上,高声笑道:“刑杀才,你这次倒是眼尖,想是上回被夫人敲打怕了!哈哈!”
“闭上你的鸟嘴!韩老虎,若是有胆,找地方与俺放对一场!”墙垛处探出个脑袋,也是位容貌甚伟的军将,似被络腮大汉点到痛处,不禁吹胡子瞪眼睛。
咒骂完后,那人又对当先的绝色美妇拱手一礼,恭敬道:“夫人,受郭大侠所命,老邢等候多时了,此行顺否?”
美妇闻言一笑,也不答话,只朝上点了点头,便与众人弛进了城内。刑姓军将倒不着恼,又瞪了一眼络腮大汉,却不知身旁的副将面色有异,眼中精光一纵即逝。
这七八骑正是前往江北的众人,待上了南岸,换船乘马一番折腾,这时才到襄阳。进得城内,东邪与老顽童也不招呼,径直往驿站而去。韩如虎身为将领,也有事做,只留下黄蓉与樊天正,带着满身是伤,却急不可耐的青年回府。
江北之行如此顺利,黄蓉虽微存疑虑,不过既救回左剑清,又知晓魔教何人在主事,倒使得她心情甚佳。几日来战况变幻莫测,大小事务众多,女侠一直绷紧了神经,现下终于松弛了些。
凡事皆有瑕疵,自换船乘马后,黄蓉就察觉有目光紧盯着自己,她怎会不知是何人?方才在船上左剑清问起小龙女之事,女侠哪敢说出真相,幸得韩如虎在一旁帮衬,这才糊弄了过去。可美妇毕竟是看着徒儿长大,知此子外柔内刚,看青年半信半疑的神情,便知他私底下定会去刨根问底。
“算了,清儿不知也好……”
不过黄蓉倒并未在意,她不日(可能吗?)就要南下,前往湘西替小龙女求蛊,如何能再分出精力,顾及所有人的周全?况且女侠心觉樊韩两人嘴严,应不会对左剑清吐露半字,随即便把这茬翻过,在脑中谋划南行之事。
“此行恐不易,只愿如爹爹所言,那阴鬃盛懂得安神蛊……若是我空手而归,过儿那边……哎……”
后途虽过,可前路未卜,想到烦闷处,操缰控绳的美妇轻叹一声,玉脸上多了些忧愁,如同西子捧心一般。
城内不比郊外,军民百姓甚多,三人只得溜马慢行。走街过巷,一路上女侠都在思索谋划,直行到了府门前,这才回过神来。把马匹交与侍卫,黄蓉当先进入府中,樊天正与左剑清再后跟随,几弯几转出了廊道,便到了别院口。
“黄师娘,请容清儿进去探望探望师傅。”刚到此处,左剑清便挣脱樊天正的搀扶,跪地连磕了三个响头,只听他哀求道:“清儿实在放心不下,哪怕远远瞧一眼也可。”
“这……哎……”看着诚恳却急切的青年,黄蓉一时间欲言又止,不禁愣在当场。女侠本不欲让两人相见,怕小龙女又勾起往事,惹得她失魂再犯,可师者父母也,若是不允却不符尊师重道之理,到时丈夫问起来也定会相责。
“清儿,快起来,不需如此!”女侠玉手一托,轻轻把青年扶起,而后摇了摇头,低声叹道:“去吧,不过此病古怪,寻常丹药难医,这几日龙女侠刚稳定了些,切莫提先前之事,惹得她病发。”
“遵黄师娘命,清儿自省得。”
左剑清知小龙女就在正房之内,虽已望眼欲穿,却仍旧对黄蓉恭敬一礼,这才急急进入院中。待他走后,女侠看向一旁的樊天正,轻声问道:“天正,李兄弟的后事,你准备的如何?”
“丧葬之物皆已齐备,灵堂也在分舵搭起,只是何时出殡……还望……还望帮主示下。”闻听此话,樊天正先是一愣,眼中随即流露出悲呛之色,但还是应声而答。
不想说到一半,这豪迈大汉看着美妇欲言又止,犹豫道:“现下战事紧迫,郭大侠与您皆有要事,我看不如……”
“无妨,死者为大,李兄弟壮烈而亡,且要办的隆重些。”黄蓉如何不知八袋长老所想,还没等樊天正说完,便打断了他的话,只听女侠道:“咱们帮中没甚规矩,便逢五就七,后天出殡,我夫妇二人必会到场。”
樊天正脸上一喜,领命后便要出府,不想就在此时,却听黄蓉又道:“天正,我还有一事想交与你办。”
“帮主尽管吩咐。”八袋长老顿时停在原地,随即看向女侠,慨然道:“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!”
“不急,等李大郎下葬后再告知你,可能要往……终南山走上一遭。”黄蓉思辰一阵,这才开口交待,随即朝院里看了一眼,又吩咐道:“今日也莫去准备了,且在此等候清儿出来,他身陷贼营三日,也不知生受了多少酷刑,我脱不开身,你一会带他看看大夫,莫要留下甚么暗伤。”
听自己即将要北上一趟,八袋长老心中虽有疑惑,却并无二话,连忙抱拳领命。美妇又交待了几句,吩咐他在此相待,随即盈盈而去,前往驿站守着群雄。
百密终有一疏,黄蓉虽为女中诸葛,却忘了交待一声,若是青年询问起江边之事,这豪爽汉子该如何作答。就因此事,不久后江湖掀起腥风血雨,而她也连番遇险,有好几次都……
夕阳斜落,余晖四洒,过了近一个时辰,院内终于有了动静。正房门开时,青年如同失了魂一般,踉踉跄跄而出,脸上似哀伤痛苦,似怨恨不甘,也不知在里面与仙子说了些甚么。
八袋长老等候已久,见他摇摇欲倒,连忙上前搀住,急切道:“贤弟,这是怎么了?且让为兄带你去医馆,寻大夫诊治一番。”
“樊大哥!你在便好!”恍惚的青年看清了搀扶他的人,迷茫顿时消失,却有喜悦一闪而过,随即央求道:“些许皮肉之伤,不治也罢,兄长可否陪我去吃碗酒,小弟想与你聊上几句……”
樊天正不禁左右为难,可看他面露诚恳,只得点头同意。临走时,青年又往院内看了一眼,不光带满了情愫,还夹杂着阴暗的决绝。可这迷茫子不知,他朝思暮想之人虽隐于屋中,方才还说了让他失魂落魄的话语,但此刻也在窗边用同样的眼神望着他,只是那剔透之眸中却毫无邪气,满带着难舍与好奇。
“姐姐,剑清师弟都已走了,你还在看甚么?”正房内,小东邪百无聊赖,见某人立在窗边已近一刻,不禁问道:“莫非想起了甚么?且跟襄儿说说。”
自青年走后,仙子便来到窗边往外看去,看着那个让自己悸动不已,却又想不起是谁的身影。听郭襄问起,小龙女不禁素脸一红,连忙把窗帘放下,可她哪敢说出心中之念,待坐回椅上,才柔声道:“没甚么,只是觉得这人……”
“熟悉是吧?他毕竟是你徒弟,姐姐有些印象,倒不奇怪。”少女并未生疑,不过看小龙女脸带忧思,连忙拿起桌上的白裙,娇笑道:“龙姐姐,莫要想他了,且试试这件罗裙,嘻嘻,襄儿不偷看。”
小龙女自小便不喜装扮,失忆后这性子也并未更改,可拗不过郭襄好意,无奈去屏风后更衣。小丫头推荐的裁缝倒真是手巧,仙子一试之下,只觉极为合身,把先前所穿之物叠齐,身着新裙出了屏风。
蝉丝素裳加娆身,净如玉峰俏似雪,莲足轻动裙风起,仙姿复又显人间。重穿白衣的终南仙子,带着一股淡雅香韵而至,如若高山颠处的圣洁之莲,虽让人欲血沸腾,可心中却无亵渎之念。
只见她柳身筱筱,花态妍妍,就连同为女子的郭襄,都被惊艳的娇嚷起来,小丫头不禁道:“哇,姐姐好美,却是羡煞襄儿啦!”
哪知小龙女并无喜悦之色,上前几步,来到郭襄身边,倾城俏脸上满是莫名,半晌也不做声。静了一阵,却见仙子眼中酝泪,幽幽道:“襄儿,若是……姐姐欲回终南山,你会助我么……?”
襄阳入夜已行宵禁,可日头未落之前,城中的酒楼商铺,娼馆药行却依然开放。这几行关乎民生,是以吕文德并未强令停业,只多派衙役于人流汇集处相守,以甄别细作,防范间客。
虽与鞑子交战了几日,可郭府附近的一处酒楼却甚为喧嚣,杯觥交错,嬉笑劝酒之音不绝于耳,想必宾客已满楼。古往今来,喜好黄汤之人不在少数,今日见得此景,便知所言不虚。
楼中一处偏僻的雅座,虽有客人落座,却极为安静,偶尔传出几声烈酒入吼之声。往里看去,只见左剑清与樊天正默然相对,不知发生了何事。
半个时辰前,在青年苦求之下,丐帮长老无奈道出江边之事后,两人一直在闷声饮酒。豪爽大汉又被勾出了伤心事,想起兄弟惨死之景,一时间发起愣来,连连叹息不已;而青年则面色扭曲,咬牙切齿,也不知在恨着何人,亏得烛光阴暗,倒把他脸上可怖相遮。
“若是换做我,定当把他斩成肉泥,却便宜了那天杀的贼子!”
饮下一大口烈酒,左剑清怨毒的骂了一句,随即脸上的神情突换,状似诚恳的开口道:“多谢兄长与韩将军相救我师傅,剑清无以为报!便已酒为敬,与兄长干上一碗!”
“贤弟,莫要如此说,都怪愚兄不认得路,若是早到一阵,龙女侠与李大郎也不会……哎……”闻听此言,樊天正看向他,愧疚不由得涌上心头,陪着举碗一饮而尽。
就在丐帮长老自责之时,丝毫未察觉添酒之人正行异举,小指在他碗边晃悠,即刻便要浸入其中。不过迷茫子似是挣扎了一阵,重新满上后,轻叹了口气,终究把手收回。
繁繁絮絮又聊了一会,待坛酒见底,大汉与青年便出了酒楼,回女侠安排之所休息。不过看两人各怀忧愁的神色,便知夜静之时,怕是有人会在榻上碾转反侧,久久不得入眠。
日月交替数次,一晃两天已过,期间战端又起,鞑子水军数次来攻。不想借着利器之威,以及城中军民众志成城,局势却往南宋一方倾斜,惹得鞑子主帅查干望江兴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