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五花马,七香车,杨妃驱至马嵬坡,生杀蛮荒六军汹汹,六军汹汹香魂奈何,香魂奈何……”
她虽未唱,但是缓缓吟来,已是追魂摄魄,众人都听得一痴,这“杨妃马嵬坡”之喻甚是类她。本以为她定是要哭了,哪知她婉转一笑,倒好似没事人般,指了指墙上的桃符,笑道:“我不喜难为人,到了六九,随便是‘桃’字,还是‘符’字,都可以,不拘哪个说一个吧。”
宝钗暗思自己也该说个,便笑道:“我来勉强说一个吧。我也不爱难得,便说那常见的,就说‘桃’字吧”她也不思索,张口便吟:
“‘风’‘不觉小桃风力损’
‘花’‘行到桃溪花解笑’
‘雪’‘桃叶渡头飘零雪’
‘月’‘三月露桃芳意早’
底是个‘六九’,我便说个‘六宫宣劝锡金桃’“
众人听她虽是词句雅达,器宇平和,也知她有心藏拙,今夜不肯再展才。却听她一笑又道:“我适才唱了一个,这会就免了,就便儿说‘七九’吧,我们又是桃啊,又是梅的,实在太风雅古怪了,这会子定要来个家常的……所谓柴米油盐酱醋茶,年下谁不用?就请不拘哪个都成,说一个……”
众人又是大笑,此番知道她是有心留给凤姐,果然凤姐也柔掌拍案,娇笑道:“你们说的有趣,我便来说这个‘七九’,只是说错了,我罚酒就是了,你们不准笑我。”众人都叫她只管说。她想了会子,才笑道:“柴啊米啊都太便宜了不值钱……油还贵重些,我便说个油吧……这个‘风’么,夜风紧紧……红袖添灯油,可使得?”
众人哈哈大笑,自然不肯难为她说那是“红袖添香”的典故,却也听得别致有趣,都叫她接着说,她也扶着脑袋想一想道:“‘花’么……菜花朵朵……我都叫小厨房榨了香油。”
众人又是大笑,李玟、李琦、惜春几个少女都笑得打滚,却听凤姐啐道:“你们就知道花儿朵儿的,却不知那菜花榨油最是香甜呢。刚明儿初一,我送菜油香糯米糕来,你们几个小丫头都别嚷嚷着要吃。我再说个‘雪’,雪可不就难了,……嗯……有了……大雪纷飞……多抹点鸡骨油……”
众人才都大笑,连元春都不解,身边抱琴俏俏说:“冬日里我们抹的油,是用鸡骨香调的,那是药材。凤……凤姐姐不懂,以为是鸡骨熬的油……”元春自然也不说破,笑笑罢了。
却听凤姐啐道:“你们别笑了,冬日里下雪,皮肤难免干燥开裂,那鸡骨香调的油抹了最是滋润,你们这会子笑的欢,难道赶明儿不问平儿要?细皮嫩肉的要不保养,主子摸的怎么快活?”
众人道:“很是很是,你接着说最后一个”,凤姐才道:“月……月么……月例放晚了……小丫鬟脚底抹油……开溜……”众人又是哄笑,连连摆手,只说“如今园子里哪里有开溜一说的……却不是错了。”凤姐冷笑道:“其实如今园子里也和昔年一样,上上下下皆是要月钱开销的……你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,只知道风花雪月,自然是不知道我的艰难了……七九,我也不会唱,给个底便是
‘柴米油盐酱醋茶,是七件凡俗要紧’‘金银铜铁瓷锡木,是七样人间器皿’‘绫罗绸缎丝绵麻,是七般量体裁衣’‘喜怒哀乐悲恐惊,是七宗难免伤情’“
众人听到这里,倒不由都愣了,但觉虽是村语,也是别有一番因缘滋味,不是大知识不能作出来的。正个个沉思,平儿已是要捧了果子上来垫酒,却听凤姐又笑道:“过了七九便到了八九,也该有些真正年下才用的事物了,便是春联儿吧,谁来说?”
众人一想,也该轮到迎春,果然迎春和邢岫烟低头计较几句,两人勉强站起来,是迎春道:“我也说不太好这些,和岫烟妹妹合计了说一个,勉强奉承吧,”
“‘风’‘联镳壕上叹风尘’
‘花’‘辇路曾联花底辔’
‘雪’‘露乳联珠莹飞雪’
‘月’‘翩联桂花坠秋月’“
却是邢岫烟接着道:“底下是个‘八’,我便说个‘八月书空雁字联’”
迎春素来老实,竟是忘了还要唱,只怯怯说道:“我们说不好风月滋味,只是大家高乐,不该忘怀主子,我们到底是女儿家侍奉主子,该说些闺阁物件,太太用心,替我们做了这许多年下衣裙,贴身兜衫,这九九将近消寒,大家便说个衣裙之类吧……”
众人一想,个个说尽,惜春年幼,姑娘身份上,只还有个探春,有个尤二姐,有个袭人未曾开言。袭人却说不来这些,以如今光景,尤二姐如何敢僭越,便是探春起来,微微一万福,苦笑道:“便是我来说个……结尾煞吧……衣衫兜裙,本是来衣字最简单,只是既然二姐姐说了,不该忘了我们身份,我们是以女儿供主子淫乐,便说个裙子吧,切题些……”
“‘风’‘风吹裙带下阶迟’
‘花’‘榴花不似舞裙红’
‘雪’‘素裙雪绡云畔垂’
‘月’‘一似佳人裙上月’
底是个‘九九消寒’,我便说个冬去春来,有些生气的,‘九霞裙幅五云舆’“
众人辨她词句,实在是分外风流旖旎,此刻才想到,她也是可怜见得,一直侍奉可卿,也被可卿压制,论容貌姿态也算是园子里一等一的美人儿,却尚未侍奉弘昼,还是个冰洁处子,却偏偏被可卿奸淫玩弄,口内一片娇娈之声。
却听她悠悠唱道:“九九消寒,九九消寒,桃花儿开,梅花儿散,梨花儿浓,杏花儿开,九九消得寒,可消得春寒?可消得夏寒?可消得秋寒?只消得冬寒……”众人听出她曲内彷徨忧伤,一片闺阁滋味,倒也切题,便也都喝彩……
一曲“九九群芳消寒令”到此刻算是圆满。那凤姐又劝众人进些汤羹,龄官又为众人唱一曲《游园》。此刻,缀锦楼里当真是花娇香软,闺乐伦音,杯盏淋漓,芳幽汁浓……说不尽那等富贵风流……一时,再过三巡,众人都微微有些醉意,又有小宫女、小太监搬出烟花爆竹来要除岁,也有胆子小的叫丫鬟奴儿捂着耳朵,也有体气壮的偏偏去院子里观瞧……
那爆竹裂晚空,烟花似锦绣,另有太监宫女看着烛火,只防备着走水,众人不免欢笑一通。三三两两要好的聚在一起说话,只那宝钗看着元春、迎春、探春、惜春四个围着王夫人说笑,又见夜空里斑斓绚烂,忍不住叹息一声,搂着一旁已经有些瞌睡的宝琴一头秀发,自言自语道:“园中岁月不过如此,便是要忍辱承欢,也算是个平安欢愉,但愿倒莫若这烟花,一时风流,却终要化为云烟”……
爆竹声里,旁人不曾听得,身旁湘云倒听到了,忍不住道:“宝姐姐怎么说这种话?”
宝钗看看她,笑道:“我们都高乐……主子却心绪不好,想想也不成体统,我随口说说的。”
湘云却冷笑道:“姐姐这也是跟我搞鬼……有事还要瞒着我?”
宝钗因为两人旖旎多时,也不忍瞒她,无奈一笑道:“我也是有些杞人忧天罢了。”
湘云以为她担心弘昼,红了脸忍不住玩笑啐道:“主子不过是因为情妃的事不开心几日罢了……姐姐真是好‘奴儿’,既然如此念着主子,明儿一早去‘瞧瞧’主子就是了。以主子的性子,姐姐的姿貌……翻过篇来就翻过来了。姐姐要觉着不够……拉着林姐姐去……我瞧着林姐姐啊,嘻嘻,其实是主子如此善待她,动了心了……要不然,让琴儿去,琴儿眼见快十四了吧……越发标致了。”
宝钗忍不住啐道:“净越发胡说了……你说到哪里去了,我们这些人,不过是主子的玩物罢了。主子想玩,便玩一会儿解乏,闹一闹,也是小事,便是情妃,去了也就去了……哪里有什么可担忧的。”她忍不住又看看元春,才轻声道:“是门上宫女太监传闲话,我才有些忧愁……”
湘云不由一奇,以宝钗性子,门外闲话都是不听不说不想不论的,既说到这儿,必是烦了心思的要紧“闲话”了,忍不住问道:“什么闲话?”
宝钗叹道:“你以为主子仅是为了情妃的事情心绪不好?我听太监们传话说,说是朝廷里,有几个御史,联名重重下本,弹劾主子‘奸淫母妃、荒唐无耻、宗族败类’之类词都说出来了,也不知道元春姐姐知道不知道这信儿,若知道了,我怕她寻死的心都有呢……”
湘云吓了一跳,愣愣的看着宝钗,又瞧瞧元春那边,竟然说不出话来,半晌才摇头说:“外头的事情,也只能由得主子自己去打点,主人虽……好玩儿,但是心里却是清明的,自能料理……我们在园子里几个女儿家,也只是得过且过罢了。”
宝钗也一笑道:“你说的也是,我这也算是庸人自扰了。”却又回头招呼文杏道:“你和琴儿先回去歇息,琴儿明儿有事,今儿还该早些睡才好,别过了觉头,又眼圈黑了。”文杏忙答应着,陪宝琴先回去了。
一时,烟花放过,凤姐招呼众女再进大厅,小太监宫女已经换上热水、茶盅、毛巾来,众人稍稍洗漱一番。眼见旁个也就罢了,金钏儿、玉钏儿还要去顾恩殿里轮值,凤姐又握了她们的手,切切嘱咐两句:“只要瞧着主子心绪好起来,一定要传出消息来,要园中女孩儿有个准备”……众女又顽笑一刻钟,眼见午夜已至,新年除岁,众人才都堪堪告别,纷纷回各自房内休息……
期间独有一人,怯怯站在角落,只等众人都散了,才到凤姐跟前,款款万福,低眉顺眼的说话,你道是谁,且候下文书分解。
这真是:
且说那文章风流
听得个歌舞珩瑄
富贵时金雕银泄
得意处珠润玉圆
有琼浆桃李自醉
多珍馐唇齿不寒
梦蓬莱鬟儿婷婷
比瑶台伊人翩翩
说今古旖旎旧梦
摹唐宋风雅新篇
庆天伦连理姊妹
乐逍遥窈窕嬢媛
爆竹响又逢一岁
展眼间皆是云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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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一】本章回中诸女说酒令的诗词皆是唐宋诗词或者前人名句,有出典,非杜撰,有兴趣的朋友可以一一探索出处。
注:二】湘云所唱的《枉凝眉》出自红楼原著,我知道是说宝玉黛玉的,别叫真,只是为了凑个曲儿,作者也喜欢这曲子。
注:三】芳官所唱的《赏花时》也出自红楼原著,原本出典未查。
注:四】《石屏歌》本是七言诗,不作一些修改不适合黛玉来“唱”,所以做了一些杜撰调整,懂行的读者不要笑,凑合看。
注:五】李琦李玟唱的也是前人徐再思的词,也稍微作了一些改动。否则不对景。
(又注:好吧,我承认,这个“注”的“实际含义”是:这一章如此牛逼,文采风流、引经据典、合辙押韵、装模作样、花团锦簇、人物应景、又好像那么一副很有文化样子似的,读者还不赶紧吹捧一波?)